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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世泰先生回忆孙剑云老师

2011年11月08日 雷世泰先生文章 ⁄ 共 8638字 ⁄ 字号 暂无评论 ⁄ 阅读 5,068 views 次

数年前,在孙剑云先生逝世一周年时,我在"武当"上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,如今时隔已久,许多人没有看过,稍加修改,发表于斯,以供瞻仰!

我管孙剑云叫“师爷爷”,据我所知,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这样称呼她,别的人或叫“师爷”,或叫“孙师爷”,她的本家孙辈也有叫“姑奶奶”或“姑姥姥”的,但只有我一个人叫她“师爷爷”。这个称呼的由来还得从我的爷爷谈起。
我爷爷雷师墨(1889~1964,字师墨,讳观群)是大清银行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,一辈子服务于中国银行,年轻的时候身体肥胖达220斤,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掌印秘书,总裁在三楼,他在二楼,每天要上一层楼给总裁送用印的文件,只上一层楼中间还要歇两次。后来别人劝他锻炼身体,不然有瘫痪的危险。

当时没有别的体育运动,只有武术,于是在30岁时拜在当时最负盛名的孙禄堂先生门下。我曾见过当时的拜师照片,孙禄堂夫妇居中而坐,一起拜师的三个人(另两人的名字忘记了,只记得有一人姓周,后居苏州)在后面站立,而孙剑云站在最前面父母的中间,时年5岁。这张珍贵的照片在文革中不知去向,殊为可惜。

我爷爷刚开始练拳时,因为太胖,只教了一个三体式,他就每天站三体式,整整站了一年,据说每天练完后,地下都是一滩水,一年后体重减了70斤,从此更是信心大增,每日习拳不辍,到我记事时就完全是一个瘦老头了。在孙禄堂老先生早年的弟子中,有相当一批文人,因仰慕孙老先生不仅武功卓绝,更兼学识渊博,因而拜在门下,我爷爷即是其中之一。后来孙老先生有一大批中国银行的徒弟,就都是我爷爷引荐拜师的。

拜师之后,我爷爷对老师崇拜之极,不仅向老师学拳术,连老师的生活习惯都全盘接收,比如:据我所看到的,爷爷每天洗脸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:用一个半高的小凳(比平常坐人的要矮),上放深兜的洗脸盆,内放满满的开水,老爷子脱光膀子,骑马蹲裆式一站,把胡子放在热水里连蒸带烫,等水的温度能下去手了,再洗头洗脸擦身,以我的估算,前前后后总要半小时以上,马步蹲住纹丝不动,洗完之后还要用小梳子把胡子细细梳理后,全部“课程”才能结束,据说整个程序是原封不动地“克隆”老师的。

还有就是踢门帘,也是学老师的,爷爷住的北房里外屋之间不用门,挂的是布门帘,中间还有块补丁,家里人都嫌难看,出来进去时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,下面还有门槛,不注意就会绊一下,可是老爷子严词不许,说门帘绝对不能拿下,他自己每当过往时还一定要抬腿踢上几脚,方法是用脚尖点,每次都在同一地方(后来我从师爷爷孙剑云处得知,原来孙老先生也是每天踢门帘,而且门帘上也是打着补丁)。这些习惯他一直保持到去世也从未改过。

由于我爷爷生性忠厚耿直,又对老师尊崇备至,所以后来孙家的许多事情,特别是财务上的事情就都交给他来办。其中让他最得意的一件事,也是让孙剑云和我们家70年交厚的原因之一,是他主持了孙氏一门的分家。

他在中国银行工作,当时的中国银行规定内部员工的存款利率要高于外部,所以孙老先生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以我爷爷的名字存入中国银行,全部存款有5万元大洋。到孙老先生和张氏老夫人去世,我爷爷主持孙家分家。

有人主张应分四份,三子一女(三子:焕章,焕文,焕敏,一女:剑云。其时焕章、焕敏已故。焕章有妻两房,大房有子宝忠,二房有子宝成、宝安、宝善、宝明。焕敏无后),各房得一份。

而我爷爷则提出应分五份,因为“老姑娘(注:父母兄嫂对孙剑云的称呼)还没出嫁,应单提出一份给她做嫁妆。这事老师虽不在,有我做主,大家如同意则罢,如不同意,这笔钱我雷师墨不签字,谁也取不出来”。在他的坚持下,按他的方案分了家。

这件事后,我爷爷就一直照护着这个小师妹,先后辗转北京、天津、济南、上海等处,乃至抗战时随中国银行总行撤退到重庆,我奶奶和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有带,却把小师妹带着,而且还把她也介绍进了中国银行工作。

我第一次见孙剑云是在我三岁时,由北京去上海见爷爷(从出生没见过)。孙剑云虽住在银行宿舍,但整天都在我爷爷家里,见了面后让我叫她“师爷爷”。当时小,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;及至稍大点后,曾问过我妈妈,她明明是女的,而且不老,为什么要叫爷爷?我妈说因为她没结婚,不能叫奶奶,她的辈分高,也不能叫阿姨、姑姑什么的,所以就得叫爷爷。至于师是什么意思,我只以为她姓师,后来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因果。

我的哥哥们都尊称她孙师爷,只有我叫师爷爷,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,从此这也就成了我的专利,再没有第二人这样称呼。

1950年我爷爷退休回到北京,住在南新华街,臧家桥胡同口往南,孙剑云也跟着回了北京,仍住中国银行宿舍,是银行包的一家旅馆,名字似乎是“远东饭店”,就在李铁拐斜街,离我们家极近,走路不要5分钟,所以她基本上仍是整天在我们家。那时我已经开始有记性了,天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她。

我爷爷的朋友多,武术界的、梨园界的、书画界的居多,甚至与潭柘寺的方丈也有交情。我们家后院的一棵银杏树就是潭柘寺的方丈送的。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,谈话范围极广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可说是“文武昆乱不当”。

来了梨园界的朋友时就一起唱戏,以昆曲居多。我记得有个叫尚和玉的老人,又高又胖;我一给他开门,问他“你找谁”,他总是拿着把大扇子指点着我说“找你爷爷”。后来方知,他是极有名的一位昆曲演员。

人少比较清静的时候,他们师兄妹二人常常推推手,极柔和,极缓慢,有时还闭着眼,我那时小,还以为他们睡着了。也有大活大动的时候,那就是在走大捋时,满屋子飞旋,我被放在桌子上看,好让屋里空间大些。当时不懂,后来自己也练拳了,才体会出那里面的滋味。现在闭起眼睛回味,都觉得是一种享受。

也练剑,一般都是对剑,应该是八卦剑吧,就在屋子里,人随剑走,左旋右转,进进退退,粘连黏随,两个人再加两把剑,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剑,在不大的房间里还游刃有余,从来没有碰到过桌案上的器物。

现在看许多人练剑,都是人抡着剑走,人是人,剑是剑,意境上毕竟差了许多。后来我长大,也没少看她练八卦变剑,虽然是风采依然,轻灵飘逸,人剑合一,叹为观止,但可惜已经没有了对手,难免有些曲高和寡、孤独寂寞的意味了。

有时天气好,他们也会在院子里抖一抖白蜡杆,我家有两根一丈五左右的白蜡杆,轫性极好,头部可以抖成车轮般大小的圆圈,通体油光锃亮,呈暗红褐色。他们常常是站成三体式,做拦、拿、扎的基本动作(听我爷爷讲过,拦是横拳的劲,拿是劈拳的劲,而扎是崩拳的劲)。有时也两人对着练,和对剑不一样,对剑是谁也不碰到谁,而对枪则两根杆碰得“砰砰”响,据说是有意识地较一较力。

有时也在院子里用剑点牡丹花叶子,先是站在原地,找一片固定的叶子,用剑点,然后就走着点,转着八卦步,来来回回地转着点,每次都点在同一片上,当然,那片叶子是肯定体无完肤了。我长大后也试着点过花叶子,才发现,要想把叶子点破,还真不容易。因为它是软的,握剑的方法不对,或手指手腕上没有劲力,没有连点带刺带挑的劲儿,和把握分寸的脆劲儿,就不成。现在看很多人舞剑都是大把抓,和耍大刀差不多,实在是连握剑的基本手法都不对。

因为师爷爷常年在我们家来往,所以我家所有人都和她极熟,她也从来没有摆过架子,以长辈自居,而是极随和,极平易近人,极幽默风趣,所以我的父母和那些叔叔大爷姑姑们都和她没大没小,成天说笑打闹,凑在一起就笑声不断。

我母亲(比她小三岁)就曾趁她午睡时在她脸上用毛笔画过眼镜,她也不恼;直到晚年,她们两人还有时提起此事,相对大笑不止。我爷爷也偶尔和她开个玩笑,知道她不吃鳝鱼,有一次特地把鳝鱼肉切成小丁,用来做成炸酱,请她吃炸酱面,她吃得津津有味。等吃完后喝茶时,我爷爷问她“今天的炸酱好吃不好吃”,她说“好吃”,“那你知道是什么肉的吗?”然后呵呵一笑说“鳝鱼”,她一听,顿足捶胸,但也无可奈何,吐也吐不出来了。

我印象中,她只和我爷爷闹过一次别扭(据说是因为劝她和她二哥和好)。不过别扭得也挺有意思,她只是不理我爷爷,和我奶奶和其他人都照说不误。我爷爷也不在意,该怎样就怎样,有时非传达信息不可了,就找个子女来,说“去,告诉你师姑...”,云云。

我爷爷与孙存周和孙剑云兄妹关系都好。若换别人,夹在他们的矛盾中则难免“说项依刘我大难”了,而我爷爷因从来都处事公正无偏,所以和双方同时保持良好关系几十年,也能泰然处之。

孙存周有时来我家,我的父辈叫他“二叔”,让我叫“二师爷”,总带着个墨镜,说话也极风趣。他和我爷爷年岁差不多,很谈得来。我爷爷也时常到北海公园和他练练拳,聊聊天,我不上学时偶尔也带我去。可惜他们相继去世,前后只差一年。

直到文革前,她一直是以在誊印社刻写蜡版为生。当时没有电脑、键盘式中文打字机、复印机等等一切现代化设备,单位里除了正式的文件要用老式的中文打字机打(比手写还慢),其他都用刻写蜡版油印,所以刻蜡版的活还挺多。她有深厚的书法和绘画功底,刻起蜡版来可说得心应手,其速度和质量都是上乘,所以生活还过得去。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文革。文革中,誊印社解散了,她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断绝,她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到来了。

也可能有人要问,分家的时候,她不是一人得了两份吗,何至于要靠刻蜡版为生呢?这就要从两方面说起了。

一方面,她本人的性格所致,一生轻财好义,不善聚集;孙家长房里有几个侄子是靠她的接济才抚养成人的(可惜的是,后来她最困难的时候,这几个得到过她很大帮助的侄子从未理睬过,恰恰是她并未给过好处的一个侄子宝安每月寄钱来。她最困难时,每月只有16块半的收入,其中天津宝安给八块,我母亲给五块,剩下的是谁给的,我就记不得了。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,好在生活费用也低,维持度日,倒也过得去)。这花去了她将近一半的钱。

另一半按说也不在少数,但经历了抗战的八年动乱,和国民党政府强迫将银圆兑换成金圆券,随后就是大幅贬值,她存在中国银行的钱几乎就荡然无存了,所以到了解放时,她实际上已经是个“无产阶级”了。

解放后,她本是在中国银行总行工作的,但后来把她调到哈尔滨去工作,这是否带有某种贬谪的意思,现在不得而知了。她不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苦寒之地,就辞职了。考虑到她20年来一直是在师兄们的呵护之下,此时不愿做天涯孤旅,也是很正常的。

后来还有一个去国家体委武术处工作的机会,她仍然没有去。这次的理由是,李天骥已经在体委武术处了,而李天骥是她的师侄,将来不好相处。对于她的这个决定,许多年之后,她也曾后悔过,她曾对我说:“当初我要是去了体委武术处,推广简化太极拳时,就会按照孙式太极拳去编了,那么现在全国的人就都是在练孙式太极拳了”。

据师爷爷自己讲,在整个孙氏拳的发展过程中,曾经有两次重大的错失良机。第一次是陈微明办“至柔拳社”。陈是孙老先生早年的弟子,前清的进士、翰林,以文人习武,对孙老先生和孙氏拳极为热爱,有感于以磕头拜师的方式来推广拳术实在速度太慢,就在上海创办了“至柔拳社”,要以新式的方法推广孙氏拳,孙老先生也对此很赞许。

就在庆祝成立的宴会上,孙存周先生对陈微明说了一句玩笑话:“你们文人都来教拳了,将来我们练拳的就没有饭吃了”,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,放在别人处也就会一笑置之。而陈微明是个极认真的人,他说“我不能让我老师的儿子因为我而没有饭吃”。当天就转教杨式太极拳,以后在“至柔拳社”里只教杨式。至柔拳社前后培养出了几千人,其中不乏知名人士,如赵朴初等,这是孙氏拳发展的一次重大损失。

第二次就是50年代初的这一次了。在以后的几十年中,她和李天骥的关系倒也始终很好。李天骥对这个师姑始终也是尊崇优礼,时不时地就接她去家里住些日子,此是后话。

总之,从此她再也没有从事过有固定收入的工作,更不要说出任公职了。这应该说是一个缺憾,对她晚年的一些思想方法的形成,是有一定影响的。

她虽然没有到体委去工作,但作为武术名家,还是受到了相当重视的。历届的全国运动会和全国的武术比赛,她出任过多次的裁判长。据她自己讲,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余荫,我觉得不尽然。余荫固然是有的,但她本人的个人素质和文化水平之高,在武术界也是罕见的。

据我爷爷说,她小时侯除了上学外,家里聘请了多个老师做家教,俱为当世名流,有的是老先生的学生,有的是朋友,也有重金礼聘的。教国文,教英文,教书法,教绘画,教古琴等等。她的书法老师同时在教冯玉祥,她本人就曾和冯玉祥一起在中南海里一起写过字。还知她的国画老师之一是周元亮,但我没有见过她画山水花鸟,只见过她画工笔仕女,极具灵气,清丽脱俗,大有吴光宇之风。只不过她画得很慢,一丝不苟,光开一个脸就要三天。

这里还有一段逸事:当她生活最困难时,街道介绍她去给宫灯厂画灯面,画一个有一毛钱的报酬。可是她老人家一天也没有画出一个来,等终于画完拿给厂里看时,人家说:您画得太细致了,你这是艺术品,我们要的是商品,用不着这么细。她说:商品我不会,我学的就是这么画,改不了。于是就作罢。

她的书法墨宝留下来的不多,钢笔的手稿信函便条签名倒有一些。她的字毫无脂粉气,倒是有一些剑气,足见其功底。她的师兄中,书法好的大有人在。

在她的屋中曾经挂过一幅没有下款的条幅,抬头是“剑云师妹芳辰”,内容是一首五言绝句:“昔年双五月,今岁两端阳,遥祝兰闺寿,分酬敬贺觞”,一笔绝对漂亮的怀素体,现在的所谓书法家中能写成这样的也没有几个。

我奇怪为什么无下款,她告诉我,写这个字的人,是她的师兄,叫姜怀素(因为崇拜怀素的字,把名字也改成了怀素)。此人是上海青帮中的重要人物,也是青帮中少有的文人,地位仅次于黄金荣、杜月笙,曾被蒋介石委任为上海市长而不做的。解放时留了下来,没有去台湾。

当被新政府问到为什么不走,是不是留下来有什么任务时,他说“国民党杀共产党,共产党杀国民党,这是天经地义的;你们杀我,我无话可说。我不走是因为我上有老母,下有妻儿老小,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人走,我是走不了才留下,能走我是肯定走的,任务是没有的”。这样,便也没有动他。

到了1959年,一个外国高僧到上海开道场说法,请姜怀素帮忙多召集些人来听,于是他便向徒子徒孙们打了个招呼,一下子来了几千人。过后不久,当局以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罪将其法办了。师爷爷说实在舍不得毁掉他的字,又害怕受追究,只好把下款裁掉,保留了条幅。

除了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外,师爷爷的语言天才也是公认的,她从小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,不论到南方还是北方,她都很快就能听懂方言并能学上来。在平常的聊天中,聊到什么地方了,她就会用什么地方的话说几句。我也到过好多地方,自认耳音也不错,听口音基本上能认定是哪个地方的话,但模仿的本领就大大不如她了。

她的语言天才的另一个表现,就是即席讲话的本领。不论什么场合,不论面对着什么人,多少人,她都能侃侃而谈,条分缕析,引经据典,滴水不漏。特别是她从不参加政治学习,却总能把时兴的词汇用得恰到好处。
用多才多艺来形容她,是一点也不过分的。除了武术外,她的文学、书法、绘画的造诣也广为人知。其实她的烹饪、缝纫剪裁也都极精妙,即使一碗简单的炸酱面到了她的手里,也会让人余味三日。

记得有一次我和她比赛包馄饨,每人50个皮,看谁先完成。我自认为已经够快了,紧张地手忙脚乱,埋头快包;而她边说笑边干,不但馄饨个个肚圆翅尖,有模有样,并且摆放得整整齐齐,最后还是比我快8个,让我心服口服。她做丝绵衣服也是一绝,把丝绵抖松絮匀很不容易,即使是专业裁缝,也不是人人都会的。她的昆曲也唱得很地道,有时高兴,会在屋内来回走着哼上一段。据说当年曾参加过北平的昆曲社,著名古琴家管平湖、管伯义兄弟都在其中。

我正式向她学拳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,学校不上课了,当了“逍遥派”,正好有时间去练拳。当时她住在崇文门附近的水磨胡同,院子里的地方还比较宽敞。那里离东单公园不远,但她从不去公园教,不去公园遛,也不让我们到公园练,主要是怕我们年轻气盛,总想找别人去比试而给她惹事,要求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练。

那年我20岁,上大学二年级,正是年轻力壮,所以主要练习形意拳,把功力砸瓷实。我的太极拳和形意拳,基本是我爷爷都教过的。但以前年纪小,只要会趟子就行,并未要求出功夫。现在在她的指导下,正好可以细细地锤炼。

光抠我的三体式就用了整整一年,她让我每天除早晚练太极拳活动气血外只站三体式,不练别的。开始我还不理解,总想跟她多学点东西,后来时间一长,就尝到了甜头。这样做长功夫确实快,而且原来练拳中的许多不顺的地方,通过站三体式把毛病去掉了。

比如练龙形时,她就用手按住我的头,两腿前后交换位置时身体不许往上起。说只有这样,才能把腰上拔和抽的力量练出来,才能体现出龙的腾。这样的练法非常的吃力,别家形意拳这样做的还不多见。

她那时才50岁出头,精力好,喜欢动,每个动作都要做几遍示范,当时她一口气仍可以跳龙形20个;而我正当年轻力壮,也才做30多个。她说她父亲禄堂公可以做300个,做虎形可以一跃3丈,令现在的人听起来都有些近于神话了。

她教拳是非常严格的,我因为和她极熟,平时说话就有些没大没小,但练起拳来却丝毫不敢马虎偷懒。记得在站三体式时,我的小手指总习惯性地翘着,说了几次还没有改过来,她就偷偷拿起了一个小木棍,趁我不备狠狠地敲了一下。说也怪,从此还真就改过来了。还有时,她会在你站三体式时,突然从后面用脚踹你的膝盖窝,如果你不是全神贯注地蹬住地的话,就会一下子跪在地上。

据她说,你们现在学拳可自由多了,舒服多了。从前老先生的时候,老师教什么学生就练什么,老师要不教新的,学生决不敢说您教我点别的吧。李洛能跟戴龙邦学了三年,只学了一趟劈拳和半趟连环拳。哪像你们现在,三天学一趟,五天又一趟,没两个月就把形意拳全胡噜完了。我当然理解她的意思,是希望我把基础功夫打得越扎实越好。

可是当时正是文革期间,学校不上课,这样的好事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,上面一个命令就会结束。我说,我们要是没有别的事,能整天跟着您练,我们也犯不上着急。可现在不行,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上课就没时间了,只能先吞下去再慢慢消化了。她一想也有道理,以后我们再让她教新的,也就不再说什么了。

事实证明,这样的好日子只维持到1969年的夏天。前后两年半的时间,基本上没有间断,可说是我练拳生涯的黄金时代,现在想起仍留恋不止。从那以后,我就离开了北京,直到十年后才回来。

从她学拳之余的空隙,她也经常趁着兴致讲一些武术界的掌故,一般都是聊天中,我们问到哪里了,就引出了她的话头。讲得最多的,当然是孙禄堂老先生的逸事。怎么从小家贫,怎么酷爱练拳,怎么喝凉水吃地瓜叶子也坚持练拳,怎么手揽马尾日行百余里,怎么为族人出头动手打起来,把两根一丈多长的白蜡杆打成一尺长的棒槌,而同时把对方上百人都点穴倒在地上,怎么三丈宽的河一跃而过,怎么在故宫的墙上走了五步,怎么打日本和俄国的大力士,怎么赈济家乡灾民,怎么在赈灾义演上打明劲杂式捶,一个三盘落地连胡子都炸起来,等等。

记得她曾讲过,有一次她和父亲在屋里推手,被父亲随手一划整个人就腾空而起,一直向着屋中央的火炉飞去,这时她心中想“完了,完了”,可不知怎么,身子还没落地,又被一股风卷了回来,轻轻落到了原地。坐在一旁看的母亲也吓了一跳,埋怨说太危险,可老先生说“我能发出她去,就能把她收回来”。

她也曾评论父亲和二哥的功夫差距,说“老先生打人让你觉不出来,不疼,而我二哥打人疼”。还提到有人曾评价说“我二哥得了父亲的髓,而我得其神”,对此她也很认同。

她与二哥存周先生虽然长期不和,但那只是家务事,唇齿之争而已。她对存周先生的功夫,还是非常敬佩的。曾不止一次地说过,若是我二哥还在,天下就没有人敢说孙氏拳个“不”字,要不然他非找上门去把人打了不可。

还讲到过上海某师兄搬进新居在家请客,席间请存周先生给大家表演一下,于是存周先生就提着长衫在雪白的墙上走出了三个脚印,这位师兄当即对家人说这三个脚印不许擦掉,留着当纪念。

也讲过当初存周先生是如何刻苦练拳的。据说他在上海时,夏天非常的热,不动都酷热难忍,何况再练拳。而存周先生嫌总擦汗太麻烦,就把洗澡盆里放满水,自己关起门赤身在屋里练,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泡一泡,然后接着练,就这样,一天练10多个小时。

她还讲到过,存周先生曾托着50斤的铁枪转八卦。记得说到这里时,她曾非常感慨地说:“你们现在谁能这么下功夫呢?现在的人,还没有练到三个月,就问什么时候就能打人了。”。

在她的晚年,70岁以后,就很少说手讲用讲打了。于是就有不少人认为她反对讲打,反对讲用,甚至还有人认为她不会打,不会用,真是让人啼笑皆非。我们且不说孙老先生到底传授给了这位爱女多少东西,也不说她从13岁就在江苏省国术馆女子班当教授,一生教人凡70年。只说她从小随父周游,阅人无数,见过的武术界名人,知道的武术界逸事,就足以成为一部武术活字典了。以她这样的阅历,若说是不会用,不会打,那简直就是笑话。

文革期间我们跟她学的时候,基本上每招每式她都要讲用,都要让我们体会一下。她那时的发力很刚脆,但给人以棉裹铁的感觉。刚一接触时觉得极柔软,但就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个柔软做出反应时,下面的骨头却像是铁,令你丝毫不可动摇,上面的皮肉和筋就在这一层铁上滑动。

她的晚年不讲打,不讲用,确是真的。就我猜想,恐怕有几个原因,一是她已经从技击和养身的层次超脱到了静心修道的地步,故不再轻易言打;二是年龄有关,再像年轻时那样,已经有些力不从心;三则恐怕是未遇其人吧。她也不是绝对不讲,偶尔有兴致也会说上一两句,但可惜这样的时候极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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