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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生有幸,百年拳缘——雷世泰

2012年02月20日 雷世泰先生文章 ⁄ 共 5085字 ⁄ 字号 暂无评论 ⁄ 阅读 4,549 views 次

 我与孙门的渊源,要从我的爷爷拜孙禄堂老先生为师算起,历经三代,将近百年,说是世纪之情、百年之缘,不为过矣。

我爷爷字师墨,讳观群,生于1889年,卒于1964年,祖籍四川井盐县,是大清银行学堂第一届毕业生,自中国银行组建起即服务于斯,直到1949年退休。他本是文人,家族,亲戚中并无一人习武,却奇迹般地与孙门武学结下了毕生缘分,并泽及后代,这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了。

在拜入孙门之前,我爷爷从来没有锻炼的习惯。加之生活优裕,所以20几岁就胖到220斤(身高1.70米),当时他正担任中国银行总裁的掌印秘书,每天的工作就是去一次总裁的办公室,把当天要用印的文件给总裁过目,签署。他的办公室在二楼,总裁的在三楼,但就是这每天一次的上下一层楼,让他十分困难,因为太胖,一层楼都要休息好几次才能上去。

于是有朋友劝他,赶快锻炼身体,减肥吧,不然将来会瘫痪的。当时没有其他的体育活动,中国人知道的就是武术,而当时京城最有名的武术家就是孙禄堂先生。于是我爷爷便请人介绍,正式拜在孙公门下习武。当时他不到30岁,而那年孙剑云只有5岁。

虽然拜了师,可是因为太胖,又没有任何运动基础,什么也练不了,孙老先生就只教了一个三体式,让他回家去练。从此他晨昏不辍,勤苦练习,据我奶奶说,无论冬夏,他每次练完都汗如雨下,地下都是一汪水,边缘恰似人形的轮廓。坚持了整整一年,体重竟奇迹般的减轻了70斤,从220斤降到了150斤,焕然如新人,从此信心大增,更是加倍用功,对老师对孙门武术尤其崇拜佩服。

孙老先生见我爷爷尊师重道,忠厚勤恳,且文化底蕴深,悟性高,肯用功,一年只站一个三体式从未有厌烦轻视之心,每天乐此不疲,津津有味,不但体重减肥很快,功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大增。于是开始正式教以孙门武术,孙门三拳三剑,大杆,推手,散打,点穴、暗器之术等尽得亲授。

此后十年之中,登堂入室,侍奉左右,深沐师恩,得领要旨。从我记事的时候起,我爷爷就始终是一个瘦老头了。在孙禄堂老先生早年的弟子中,有相当一批文人,因仰慕孙老先生不仅武功卓绝,更兼学识渊博,因而拜在门下,我爷爷即是其中之一。后来孙老先生有一大批中国银行的徒弟,就都是我爷爷引荐拜师的。

拜师之后,我爷爷对老师崇拜之极,不仅向老师学拳术,连老师的生活习惯都全盘接收,比如,据我所看到的,爷爷每天早晨练完拳后的洗脸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:用一个半高的小凳(比平常坐人的要矮),上放深兜的洗脸盆,内放满满的开水,老爷子脱光膀子,骑马蹲裆式一站,把胡子放在热水里连蒸带烫,等水的温度能下去手了,再洗头洗脸擦身,以我的估算,前前后后总要半小时以上,马步蹲住纹丝不动,洗完之后还要用小梳子把胡子细细梳理后,全部“课程”才能结束,据说整个程序是原封不动地“克隆”老师的。

还有就是踢门帘,也是学老师的,爷爷住的北房里外屋之间不用门,挂的是布门帘,中间还有块补丁,家里人都嫌难看,出来进去时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,下面还有门槛,不注意就会绊一下,可是老爷子严词不许,说门帘绝对不能拿下,他自己每当过往时还一定要抬腿踢上几脚,方法是用脚尖点,每次都在同一地方(后来我从师爷爷孙剑云处得知,原来孙老先生也是每天踢门帘,而且门帘上也是打着补丁)。这些习惯他一直保持到去世也从未改过。

孙老先生一生无任何不良嗜好,不二色。我爷爷也谨尊师训,一生恪守。他吸烟,但不多,晚年只吸水烟,我最大的荣耀就是可以为他吹纸煤子点烟。他喝酒,但每顿饭只一小杯,无论菜好不好,都是这一小杯。我记得困难时期,几瓣橘子或半个苹果下酒,也还是这一小杯。象老师一样,爷爷也工于书法,写字与练拳都是终生不辍的。现在京西潭柘寺的中院里还有他写的一块碑,作为名胜之地的文物而永久保存下来了。
由于我爷爷生性忠厚耿直,又对老师尊崇备至,所以后来孙家的许多事情,特别是财务上的事情就都交给他来办。其中让他最得意的一件事,是他主持了孙氏一门的分家。他在中国银行工作,当时的中国银行规定内部员工的存款利率要高于外部,所以孙老先生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以我爷爷的名字存入中国银行,全部存款有5万元大洋。到孙老先生和张氏老夫人去世,我爷爷主持孙家分家。

有人主张应分四份,三子一女各房得一份。而我爷爷则提出应分五份,因为“老姑娘(注:父母兄嫂对孙剑云的称呼)还没出嫁,应单提出一份给她做嫁妆,这事老师虽不在,有我做主,大家如同意则罢,如不同意,这笔钱我雷师墨不签字谁也取不出来”。在他的坚持下,按他的方案分了家。这事不是我爷爷自己说的,而是后来孙剑云师爷爷亲口对我讲的。

我第一次见孙剑云,是在我三岁时,由北京去上海见爷爷(从出生没见过),孙剑云虽住在银行宿舍,但整天都在我爷爷家里,见了面后让我叫她“师爷爷”,当时小,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。及至稍大点后,曾问过我妈妈,她明明是女的,而且不老,为什么要叫爷爷?我妈说因为她没结婚,不能叫奶奶,她的辈分高,也不能叫阿姨、姑姑什么的,所以就得叫爷爷。至于师是什么意思,我只以为她姓师,后来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因果。

我的哥哥们都尊称她孙师爷,只有我叫师爷爷,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。从此这也就成了我的专利,再没有第二人当面这样称呼她。

1950年我爷爷退休回到北京,住在南新华街,当时孙剑云师爷也回了北京,仍住中国银行宿舍,是银行包的一家名为“远东饭店”的旅馆,就在李铁拐斜街,离我们家极近,走路不要5分钟,所以她基本上仍是整天在我们家。那时我已经开始有记性了,天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她。

人少比较清静的时候,他们师兄妹二人常常推推手,极柔和,极缓慢,有时还闭着眼,我那时小,还以为他们睡着了。也有大活大动的时候,那就是在走大捋或推散手时,满屋子飞旋,我被放在桌子上看,好让屋里空间大些,当时不懂,后来自己也练拳了,才体会出那里面的滋味,现在闭起眼睛回味,都觉得是一种享受。

两人练对剑,应该是八卦剑吧,就在屋子里,人随剑走,左旋右转,进进退退,粘连黏随,两个人再加两把剑,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剑,在不大的房间里还游刃有余,从来没有碰到过桌案上的器物。现在看许多人练剑,都是人抡着剑走,人是人,剑是剑,意境上毕竟差了许多。

有时天气好,他们也会在院子里抖一抖白蜡杆,我家有两根一丈五左右的白蜡杆,轫性极好,头部可以抖成车轮般大小的圆圈,通体油光锃亮,呈暗红褐色,他们常常是站成三体式,做拦、拿、扎的基本动作(听我爷爷讲过,拦是横拳的劲,拿是劈拳的劲,而扎是崩拳的劲),有时也两人对着练,和对剑不一样,对剑是谁也不碰到谁,而对枪则两根杆碰得“砰砰”响,据说是有意识地较一较力。

有时我爷爷自己抖大杆子,就两根一起抖,一手一根,攥在杆子的根部,胳膊伸直,完全用腰的力量把杆子抖起来,有时是两手对称地抖圆圈,有时象太极拳的云手分别动,也有时不抖圆,上下做波浪状。我当时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,两手抡一根杆子还觉得费力,更不要说一手一个了。

等我长大成人后,力气充足了,再想练大杆子时,就再也找不到那样长那样粗那样好的白蜡杆。现在已经根本生产不出那样好的白蜡杆,花多少钱也没有了(原来的那两根早已经在文革中被街道主任锯断盖小房去了)。

爷爷他们有时也在院子里用剑点牡丹花叶子,先是站在原地,找一片固定的叶子,用剑点,然后就走着点,转着八卦步,来来回回地转着点,每次都点在同一片上,当然,那片叶子是肯定体无完肤了。我长大后也试着点过花叶子,才发现,要想把叶子点破,还真不容易。因为它是软的,握剑的方法不对,或手指手腕上没有劲力,没有连点带刺带挑的劲儿,和把握分寸的脆劲儿,就不成。现在看很多人舞剑都是大把抓,和耍大刀差不多,实在是连握剑的基本手法都不对。

爷爷最心爱之物就是一把龙泉宝剑,上嵌“含光”两字和北斗七星的图案,通体暗黑不发亮,但布满卷毛形的花纹。这剑可以弯成圆形,弹性极好,八年抗战时,因为日本人不允许中国人私藏武器,就把这剑头尾相接捆成圆形放在下水道的入口处,上面盖个破花盆,八年中每天就在污水中浸泡,等日本人投降,再拿出来看时,竟然一点锈都没有,打开笔直如初,可惜此剑在文革中被抄家后,下落不明。

我爷爷自己是每天清晨练拳,基本都是打劈拳,他住北屋正房,有一米多宽的廊子,廊的最外边是用30厘米左右宽的条石铺的边,他就在廊子边上的条石上来回打劈拳。有意思的是,他打拳时总是把布鞋趿拉着,从不提起。就因为这潇洒,结果让老爷子吃了一回亏。有一天我们发现他的脸和额头有伤痕,谁也没敢问,是我的四婶悄悄告诉我们,老爷子早上练拳时摔了。

原来他每次打完拳,都要纵身跳几下猴形,用手去摸房檐的椽子,以尽余兴。那天不小心趿拉着的鞋被后脚踩到了,而弹跳的力已经发出去,人摔到了柱子上,鞋也撕裂了。那时他已经60多岁,如今我也60多岁,是无论如何也跳不起那样高的。

在我的记忆里,爷爷打劈拳时大部分时间是眯着(半闭着)眼睛的,很不象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虎目圆睁,炯炯有神的样子,而且动作也极缓慢,极柔和,完全不象形意拳,甚至比太极拳还柔缓。我年轻的时候并不理解这样的练法,直到自己一步一步练到时,才终于明白了。

他会点穴,会捏骨,还会暗器,这三样都没有教。点穴是他自己讲过曾经在天津被迫用过一次,但小孩子不能学;捏骨是因为家里凡有人跌打都找他给捏;知道他会暗器,是因为家里曾经有过一支袖箭,是竹筒铜机关铜弹簧,但真箭被收起来,我只能拿空筒玩。后来我自己拿竹筷子做箭,能打十几米远,力量相当大,一次把老爷子心爱的猫打瘸了,惹了祸,于是被没收。至于他还会些什么孙门的功夫,就连猜也无从猜起了。

我爷爷虽深得孙门武学的三昧,但始终是个“业余爱好者”,“票友”而已,以武为乐而不以武为生,故一生不授徒,只习拳自娱。听我奶奶说,他对自己的子女也曾想过要教,但仅一次而已。说来那也是个笑话,他把儿女们都叫来,每人给摆了个三体式,让这些人站,自己回到屋内去抽水烟。等到再出来时,人已经跑光了,第二天再怎么叫,也没有人来了。

所以他的七个儿女中没有一人学拳。到了我这一辈,共是五个,四个孙子,一个孙女,我上面两个堂兄,一个比我大14岁,一个大7岁,下面的弟妹都比我小7岁,所以从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这一段,家里只有我在他跟前。

大概他也吸取了原来的教训,所以教我练拳时就灵活宽松多了,不做严格要求,一切从兴趣出发。开始连桩也不用站,甚至也不从劈拳开始,我是从崩拳入门的,然后打钻、炮拳,回过头来再打劈拳。上初中以后,才严格要求站三体式,并教以连环拳等其他的东西。15岁后才讲拳中的功力,并随即学太极拳以养身。

这样的好处是我总有兴趣,不枯燥,也没怎么觉得累,就象玩一样不知不觉地学了拳。如果当初爷爷不是这样,而是一上来就三体式,不达标准不开拳,也许一个六、七岁的孩子就学不下来了。我小时候虽然顽皮淘气,就喜欢拿个刀枪乱耍,可是若要我一动不动地去站三体式,估计也坚持不了。

由于爷爷的关系,我得以进入孙门,可谓是“童子入学”,而至今人已“白首”却未“穷经”,凡五十余年而意犹未尽,历久弥新。爷爷并没有来得及把孙拳都教给我,但最重要的、最基础的东西,我要拜他所赐。比如:单重,一轴到底,鸡腿力,翻浪劲,上柔下刚,外柔内刚,松腰松胯等等,这些都是他反复强调,一丝不苟的。

至于打拳的姿势动作等其它的毛病他并不多挑剔,他认为那些枝节的东西会随着整体功夫的提高而自己认识纠正的。几十年来我有相当长时间是自己在练,无人指点,却没有出偏差,反而能够不断进步,与年幼时的基础牢固有很大关系。现在我教别人也基本遵从这个原则,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。

由于爷爷的关系,孙门中的一些著名人物我都有幸见过,如孙存周先生,定兴的孙振川、孙振岱先生,胡席圃先生等。存周先生不常来我家,大概因为孙剑云师爷经常在我家,而他们兄妹二人又不太合,见面难免尴尬。我爷爷时不时到北海去遛遛,看看存周先生,带我去过几次,没见过存周先生正式行拳,只偶尔比画个片段,但其风姿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并激励着我,时时给我以启发。

我生何幸,既能入孙门修习,又能见到孙门三伟人中的两位,这都要拜我爷爷之所赐。值此孙老先生150周年纪念之际,做成文字,以为对诸前贤的缅怀。
(注:此文系应2009年香港国际武术节会刊之邀而作,但未见发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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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fzjs2007网友:我在上世纪80年代曾经去上海两次拜访过王禧奎前辈,他也曾毫不保守地指教过我,比如,他曾经讲过如何松肩的问题,他的原话是"你的胳膊得就像长在腰上一样",令我受益非浅,至今仍有深刻印象.在复兴公园里也曾见到他的一些弟子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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